敦刻尔克迅雷
从影片本身来说,《敦刻尔克》是一部佳作,观赏性极高,IMAX质感优异,发挥了大银幕无可替代的沉浸体验和仪式感。从艺术和工业角度来讲,《敦刻尔克》并不伟大,也算不上影史杰出作品。叙事手法是简单自我重复,主题老套肤浅,表意过于直白。对战争片的发展并无贡献,对视听语言也缺乏自我思考和改良。其中许多缺点是诺兰固有的毛病。
也许有人会觉得言过其实,觉得对其要求太高了。但这可是克里斯托弗·诺兰啊,一位在本世纪革新好莱坞类型片的顶级导演。虽然他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但他将网状叙事、解谜和视点人物等手法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完成了前无古人的成就,深刻影响了无数好莱坞主流商业片的叙事语法。
《敦刻尔克》继续践行着诺兰“每一部作品都有成为代表作的潜质”,这是对类型片导演最高的一种褒奖,但这并不代表作品很完美。
作为战争片,《敦刻尔克》拍得异常干净,PG-13的分级,导致片中没流出过一滴血,死亡场面也少之又少。
诺兰继续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将一个冷门的题材,以一个冷门的视角,处理成符合大众观赏要求的战争电影。然而影片也呈现出许多问题,比如累赘的剧作段落,场面调度的失力,配乐过于饱满,缺乏多义性和暧昧性的主旨。
我不认同人们对它所谓“实验性”,或者“反类型”的论调。本片充其量只在某几个方面有着零星的实验性质,反类型则完全谈不上。如果说以《拯救大兵瑞恩》《父辈的旗帜》《血战钢锯岭》等叙事模式作为传统战争片的准绳,实际上《敦刻尔克》并没有跳出这个既定框架。我们不应以烟火的使用量、血液和尸体在画面中的比重来判断一部战争电影是否“实验”或“反类型”。这些只是导演在剧作元素上的个人取舍,还达不到“实验”的高度。
真正对战争片做出全面实验性探索的,是《全金属外壳》《现代启示录》这类电影。对个体与集体的冲突,对人性与体制的反思,对生与死的关系,都做出了极其深刻的,甚至是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思考。当然,它们也完成了对战争片镜头语言的创新开发,具体可以去看相关的拉片,这里就不多提了。
说句题外话,许多具有实验性质的战争电影,都喜欢将背景设定在越战。到了本世纪,伊拉克战争则成为这类电影的新舞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似乎意味着,作战规模越小、战事越不明朗、战场越诡异多变的战争,越有发挥实验的空间,越会激发创作者剑走偏锋的欲望。
《敦刻尔克》的“反类型”更是无从提起。作为在好莱坞濡染十多年的导演,诺兰并不是一个颠覆者,也不太可能会做出“反类型”的诉求。好莱坞也不喜欢颠覆,这会让他们面临失去话语权的风险。诺兰只是改革了商业电影的语法和风格,让普通观众也能享受到一些先进的创作理念,仅此而已。
虽然对好莱坞商业电影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诺兰实际上是个戏路极窄的导演。他最大的强项是叙事结构上的创新,却又不像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无耻混蛋》)和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21克》《通天塔》)充满对人性与社会的嘲弄和反思。
诺兰玩结构是纯理性的,是优先从娱乐角度出发的,个人表达其次。无论是《记忆碎片》的拼贴叙事,还是《致命魔术》的叙述诡计,或者《盗梦空间》的套层结构,无不优先为观赏性服务。《星际穿越》更是围绕着一个宏大的宇宙谜题,将时间作为环状叙事的载体。甚至在《黑暗骑士》中,也是通过碎片化段落与视点叙事,营造宿命感,丰富信息量,提升格局。
所以诺兰的电影总是冠以“烧脑”的标签。他热衷于和观众玩儿智力游戏,我们在探讨诺兰的作品时,内容多是“小李子是否回到了现实”,“星际穿越时间线梳理”,“记忆碎片故事正序详解”,极少有对主题或情感的剖析,也确实没太多剖析的价值。这就让诺兰的电影显得很肤浅,充满机械感,缺乏情感的升华。我们看完电影,更多地是敬佩其结构手法,享受思维锻炼的快感,却很少体会到难以忘怀的感动。
这种创作哲学即是他炮制佳作的法宝,也是阻碍他成为大师的绊脚石。在这里,肤浅并非一个贬义词,相反,肤浅对类型片的发展是极其有必要的。在通俗领域里,诺兰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创作者。
他善于将简单的故事赋予一层神秘气息,通过高超的剧作手法,将之包装得精密复杂。让通俗的故事复杂化,并提高娱乐性与观赏度,需要作者极其缜密的剧作思维,以及强大的信息支配能力。光这一点,诺兰就超越了这个星球上的绝大多数导演。但如果他想成为大师,就必须抛弃结构上的花活,做出真正触及灵魂的作品。
《敦刻尔克》是诺兰的第十部作品,我们能在片中看出他想要突破的苗头。然而从影片本身来说,虽然依旧很好看,但这次的突破没能让他走得更远,顶多只迈出了一两小步。首先是选题上的突破——战争片是诺兰从未涉足的领域,却是他觊觎已久的题材。
《敦刻尔克》始于诺兰多年前横渡英吉利海峡的经历,这让作为英国人的他联想起1940年那场紧张惨烈的“发电机行动”:9天的时间,三十三万英法联军士兵成功从纳粹魔爪中挣脱,逃到大不列颠。四万名负责殿后的法军被俘,近三万名士兵牺牲,史称敦刻尔克大撤退。三十三万有生力量,为日后盟军反攻欧洲奠定基础。所以虽然是战败逃亡,但这次撤退被誉为改写人类命运的史诗事件,被长期歌颂。
诺兰一直想拍这段历史,最初担心自己没有拍摄大片的经验,所以直到经过《致命魔术》《蝙蝠侠》三部曲、《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等巨制后,才选择了这个故事。显然,对故事呈现方式的选择上,诺兰仍旧忌惮“转型”和突破的风险。因此,《敦刻尔克》被他自己描述成一部悬疑惊悚片,在如此简单的故事里,诺兰不能,也不敢摒弃自己的花式结构。
他最终选择的,还是典型的非线性叙事。三条线,三段不同长度的时间,橡皮筋一样拉抻交织在一起。一周,一天,一小时,陆地,海上,空中,形成立体的六维空间,将故事张力拉到最大。这次,诺兰彻底抛弃全知视角,将内容落实在个体命运上。
并尽最大可能放弃戏剧性,只保留基本的矛盾冲突,试图给予观众身临其境的感觉,达成他心中的“体验式电影”。为此,诺兰必须营造出无可比拟的影片质感,再加上他对胶片的浓烈情怀,选择70mm IMAX胶片拍摄,是理所应当的事。
《敦刻尔克》没有采用战争电影固有的宏大叙事,故意把视角从激烈的正面战场上挪开。我们看不到千军万马的大场面,看不到血腥的战斗,看不到运筹帷幄的将军,甚至看不到敌人的面孔。只有挣扎逃命的无名小卒,奔赴战场的平民,以及镇定的飞行员。即便是这样,影片还刻意回避了这些角色的背景。
虽谈不上颠覆,但这确实让作品更像一部群像式的灾难电影。总之,通过对时空结构的精心编排,以六个维度对个体命运进行图景式再现,是我最欣赏本片的一点。
在电影美学中,空间往往象征着权力,而时间则代表生命本身。因此,沙滩上的故事时间最长,在这条线中我们看到主人公为了登船不择手段,只是想要活着回家。海上的时长次之,平民马克·里朗斯为了拯救他口中“年轻的孩子们”,驾驶游艇横穿海峡,将危险抛至脑后,这是勇气的展现。空中的时间最短,一小时的对敌作战,直面考验,最终迫降被俘,是为歌颂英雄。
而象征权力的空间,在这里体现为人物对自身命运的主宰权。本片中,沙滩更像是一个封闭的空间,镜头主要以中近景和特写为主。前面是汪洋大海,后面是空无一人的城镇和脆弱的防线,沙滩成为四十万人的监狱。
诺兰在这条线中几乎抛弃了台词功能,情节主要靠动作和场景变换去推进,这是他的第二个突破。以前,诺兰常被评论界诟病其台词的乏味空洞,许多时候除了解释谜题原理,强行推进剧情,并无任何其他作用。这回好了,直接拿掉台词,效果也真的挺不错。从访谈中我们也能知道,为了更好地呈现创作理念,他学习了《党同伐异》《日出》等默片的表现形式,以及《大幻影》《死囚越狱》等片的叙事手法。
综上,《敦刻尔克》的沙滩线,像极了一部越狱默片。未登场的德军,寓意主人公面对的危险仿佛不是来自人类,而是躲在黑暗中的未知怪兽,进而渲染出惊悚氛围。这条线里的角色们均暴露在枪炮和轰炸机之中,没有主宰自己生死的权利,能活下来全靠运气,一心要逃出生天。
相比较来讲,海上视角仍有局限,但要比沙滩宽阔很多。这条线开始出现大量的台词,配以中远景及主观视点,展现着船长的信心和勇气。而空中是更拥有类似上帝视角一般的视野。沙滩的中近景,及海上船舱中的近景,都是对逼仄空间的呈现,容易令观众感到压抑和疲惫。所以空中线不仅承担着景别变化的任务,也作为影片唯一的战斗场景出现,调剂叙事节奏。
不同于任人宰割的沙滩士兵,以及手无寸铁的民用船只。三架喷火式战机是唯一能与敌人正面对抗的武器,也是撤退能否成功的重要保障。因此汤姆·哈迪、杰克·劳登扮演的飞行员,拥有天空这个巨大的空间,揭示了他们对自我乃至集体命运的宰制地位。同时,在这条线中诺兰还认真贯彻了希区柯克的悬疑理论,汤老师的飞机上被打坏的油表,就是桌子底下的定时炸弹。
由此看出,《敦刻尔克》是一部非常工整的诺兰式电影。海陆空三条线全程交叉剪辑,反复展现事件,编织成三种独特的视角,分别表达了勇敢无畏、求生意志和自我牺牲三个主题。至于这样的手法是否必要,是否对主题的表达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呈现效果如何?这些问题都值得去细细探讨。
时空维度的差别,也让本片保留了解谜的快感。在观影过程中,我们需要时刻留意前后呼应的场景,前一秒基里安·墨菲饰演的士兵在游艇上瑟瑟发抖,后一秒他又变成了镇定自若的指挥官。前面演着茫茫黑夜中从沉船逃生的军队,镜头一转又是阴霾的白昼,汤姆·哈迪在空中与敌机狗斗。如果错过了关键性的解释段落,观众仍然容易迷失在螺旋形的叙事中。
实际上,这一次以上情况很难发生,因为这回诺兰的叙事迷宫变得再简单不过。影片开头便将谜底以字幕形式告知观众,每个空间对应不同的时间跨度,再加上诺兰的老搭档,剪辑师Lee Smith对素材的有效运用,影片不再去主动给观众制造迷惑。由于场景转换不复杂,剪辑错落有序,所以呼应场景也都很明显。只要不长时间玩手机,就不可能错过任何情节线索。《敦刻尔克》这回彻底摆脱了“烧脑”的标签。
影片吸引我的另一大亮点,是音效的运用。无论是汤姆·哈迪驾驶的喷火式战机,还是德军的BF109战斗机,机枪声和引擎声都做得极为逼真。尤其是德军的斯图卡轰炸机,那令人胆战的尖啸声被完美还原,在IMAX影厅中真的就像在头顶飞过一般,这也是影片带来的另一重惊悚感。就冲这音效,《敦刻尔克》注定是在电影院中才能得到完美体验的作品。
可惜的是,《敦刻尔克》从优秀到经典还是差了一丁点距离。这是一部优缺点同样突出的电影。诺兰团队的创作思路,拍摄概念,包括制作水准都没有问题,但是一些累赘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已经精简化的台词仍然出现了问题,是影片的几个致命缺点。
这回,诺兰的废镜头变少了,但还是有,包括结尾声画结合的段落,剪辑变得较为凌乱,冲淡了本应升华的情感。伴随着芬恩·怀特海德和哈里·斯泰尔斯在火车上读着报纸,我们看到马克·里朗斯、汤姆·哈迪等人的最终命运,前者成功救回大批士兵,后者为保证撤退而被德军俘虏。他们都是片中象征人性光辉的符号。
在这一段中,丘吉尔的演讲、配乐和画面都在试图渲染出悲壮的氛围,创作者也明白,历史上的敦刻尔克撤退,是付出了大量物资、平民的生命和几万名将士的代价才成功的。但影片缺乏一个全景式的展现作为句点,导致没有体现出悲壮感,失去了定场的力量。
巴里·基奥汉的死也有些莫名其妙。诺兰在访谈中说,这就是一个意外,为了表现命运的无常。但我看不出在战争片中,用这种手段去表现命运无常又何必要。是为了描绘基里安·墨菲的“炸弹创伤症”吗?太牵强了。我们看到他似乎相信了船长儿子的谎言,但在结尾也并没有给基里安·墨菲一个相对应的反应镜头,比如看到报纸而抱头痛哭之类的场景。如此大费周章地铺垫这段情节,最后却没给个说法,有些说不过去。
肯尼斯·布拉纳和詹姆斯·达西的角色,一个海军军官,一个陆军上校。两人在影片中极其尴尬,更像是现场解说员一般的存在。他们最大的作用,似乎就是用台词解释防波堤被炸的后果(结果就被炸了),船只吃水太深来点儿小船就好了(结果来了一堆民船),为了避免损失英军只能一次派出三架飞机(结果一架都没回去)等等无关痛痒的问题。影片结尾还有一个主旋律作用,即肯尼斯要留下帮助法军。这两个角色既扁平又无聊,是影片最大的败笔。
被许多人诟病的,还有影片的配乐。这回寂寞叔的配乐确实太满了,有种强行提气氛的感觉。通篇大段的谢泼特音阶(用多声部***同递进,制造一种音调不断上升的幻觉),80%的紧张感都是靠乐曲营造的,置画面于何地?有一多半的场景,将配乐拿掉之后,似乎立刻会变得不再扣人心弦。前一个小时还好,后面的配乐更是喧宾夺主,甚至起到了剧透的作用。与出色的音效相比,这次的配乐着实成为短板,令影片失去了应有的张弛度。
以及《敦刻尔克》中的情感高潮,与影片基调产生了无伤大雅的冲突。在军队绝望之际,大量民船航向沙滩的段落,极其鼓舞人心。这一段刻意没有加入特写,景别都是远景和中景,模糊了每一位平民的面孔,是对集体力量的典型赞颂。然而,影片绝大部分镜头都是在客观冷静审视,因此这一段突然的主旋律,难免会显得刻意。但它的情感冲击非常强烈,足以令人忽视其中的不协调。另外,这种场景是主旋律的惯用套路,虽然感染力很强,但实在是过于俗套了。
某种程度来说,《敦刻尔克》的整体气质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非常相似。两部影片都聚焦于个体命运,都是对一场战争的侧写,都试图给观众带来一次身临其境的体验式电影,也都有着一些实验性质(《比利·林恩》是彻彻底底的实验电影)。
诺兰和李安也都为了呈现题材,执意选择了并不常见的技术手段,只不过李安的120帧4K实验是对电影未来的探索,而诺兰的70mm IMAX胶片则是对电影视听本质的坚守。两部电影都体现了大银幕的优越性,只有在影院中,才能获得最佳的观影感受。
如今战争电影佳作越来越少,尤其是二战题材。希望去年风光无限的《血战钢锯岭》,再加上今年的《敦刻尔克》,能带动行业重新对战争片感起兴趣。诺兰的十部长片,除了《白夜追凶》勉勉强强,其余都是非常精良的作品。我们也有理由期待他下次将带来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