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担琐记

我的家乡是一个背枕青山,面临清溪,有着百多户千把号人的小村庄,乡亲大都是农民。那时候,我初中毕业回乡,亲身经历并亲眼目睹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辛劳作。

家乡的平原良田有限,一部份耕地分布在高山上。翻过一座树木茂密的“玉屏山”,背后一个盆地似的山坳处藏匿着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有着“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名叫“饭洋”的小山村。

四周一层层纤陌螺旋的梯田从村子的山脚盘绕到山顶,小山如形成螺,大山似塔,重重叠叠,错落有致。这其中一部分梯田就是我们生产队的责任田。

布谷飞飞劝早耕,

春锄扑扑趁初晴。

千层石树通行路,

一带水田放水声。

濛濛的天空下过几场如烟如酥、润物细无声的霏霏春雨后,从山上就传来一阵阵空灵的回音“布_谷,布_谷,布_谷_……”布谷声声催促,繁忙的春耕开始了。

乡亲们忙了平原的水田后就要去忙山上的。到山上插秧必需挑土粪,这是一项苦累活。

清晨,太阳刚从东边山巅上崭露头角,金色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人们就整装待发了。

十来个老中青三代农民哥像挑山工一样,头戴青蓑笠,肩搭粗毛巾,身穿旧布衫;脚穿胶鞋怕打滑,草鞋会摩跟,布鞋又舍不得,于是干脆打赤脚,颤悠悠地挑着一担担满满的土粪和青葱的秧苗,向大山出发。

俗话说“没有弯的路不叫路”,山路十八弯,弯弯有坎坷,弯弯有崎岖。光脚丫踩在湿润清冽的青石板上有冰凝肌肤的感觉,踏着黄土砾铺就而成的路段,又泥泞粘脚,吃力;一路上爬高又爬低的就是徒手也觉得累,何况肩上还有七、八十斤重的担子。

“挑山工”们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甩开膀子,脚尖点地,侧身依着“折尺形”路线向上攀登。如果先从右侧向左前方起步,扁担就要在左肩上呈前高后低状态,肩膀后移,右手则扳到后面抓住畚箕稳住担子。斜行向上登六、七步就到了左侧,停下脚步转过身换个肩,向反方向右边斜行,六、七步后再停下来转过身换个肩……

只有如此回环往复地向上迂回,坡度才不会显得那么陡直,既减轻了膝盖压力,畚箕也不会直接撞到台阶上。不过,这样的曲折盘旋而上,路途却延长了不少,但无论如何总比直上直下轻松得多。

俗话说“世上有三难,没米下锅为第一难,女人生小孩为第二难,挑担爬岭为第三难。”此话一点都不假。

老农民虽然有一副长期练就的厚肩膀和一双茧皮皱裂的铁脚板,但毕竟年老体衰,不一会就气喘如牛;中年人身强力壮,虎虎生威,赤膊上阵,很快就登到山顶;青年哥虽血气方刚,满腔热情,可细皮嫩肉的没干过多少活,很快就落在了后面。

有两个回乡青年,半路上肩膀不但肿了还蹭破了皮。光溜溜的扁担搁在汗水濡湿的肩膀上涩涩的很不利索,每换一次肩,衣服连皮带肉跟着扁担拽过来,可没走几步扁担连衣带肉不得不又一次磨过去。磨过来拽过去,拽过去又磨过来,两边肩膀被折腾得像剥皮老鼠火辣辣地灼痛。每走一步都不由自主地“嗨-哟-嗨-哟”地直哼哼……但人在“江湖”由不得你,每人都有每人的担子,别指望有人帮你,只能自己咬紧牙关坚持住。

有的老农出发时会攥上一根酒杯一般粗、与肩一样高的“丫”字形木棍。休息时,把棍子杵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担子从肩膀上移挪到棍子“丫丫”上,两手扶着扁担挨着胸脯,腾出肩膀歇一歇;

上路了,猫腰伸进右肩膀挑起担子,左手则利索地操起棍子搁在左肩伸到右肩扁担底下垫着,与右肩上的扁担成倒着的“人”字形 ,走起来扁担一颤一颤的,棍子连同按在它上面的左小臂随着节奏也一颤一颤的;

要换肩时,先把棍子取下来靠在腰间,然后把棍子搁在右肩垫在左肩扁担底下,此时成倒着的“入”字形。棍子辅助着扁担,如此互相交替着慢慢往上爬。

老祖宗真的很聪明,就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哥也懂得运用“杠杆”原理,别看这样只多了一个小支点,却分担了不少重量。当然,两只手必需配合默契,要不然是无法驾驭好这架“马车”的。

大伙儿好不容易汗流浃背地爬上山顶,向前下方俯瞰,“一览众山小”,清晰可见处于“盆底”中结庐而集的十几幢黑瓦白墙的房屋-“饭洋”村。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生产队的梯田就在村子的斜对面,从这里山顶落脚处还要走一截不短的下坡黄土路。

也有人说“上坡容易下坡难”,此话也不假。由于惯性作用,人的上身会情不自禁地往前倾向前冲,如果控制不好,两头畚箕会左冲右突“叮铃当啷”地直晃荡,步子也就会跟着踉踉跄跄起来。所以,挑担子走下坡路首先不能让担子摇晃,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小碎步,慌张不得,东张西望更不行,要目不斜视专心走路;假如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那么就容易摔跟斗。

有一个年轻人只因为不经意间眼睛瞄到别处一会,恰好一只脚踢到一块突兀的石头上,冷不丁被拌了一跤,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向前俯冲而去,来了个脸面扑地嘴啃泥,随即扁担掠过后脑勺哐当哐当地蹦下去好远一段路,畚箕翻了土粪撒了……顿时傻眼的年轻人窘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土粪捧起来,又跑去捡起扁担,挑着有全没半的土粪继续赶路。

二、

俗话说“路头挑灯芯,路尾挑铁钉。”就是说开始觉得担子很轻,轻得像挑着没重量轻飘飘的灯芯,随着路途的延伸,到后面就像挑着铁钉那么重了。

深秋里的一个早上,我和几位姑娘一起,到一个离“玉屏”山还要高还要远好几里路的松树林去耙松针。

我们带上一捆稻秆、两条麻绳、一根七八尺长茶杯大的粗竹竿和一把有着七、八“齿”像鸡爪一样张开、爪尖像鹰嘴似的向下弯曲能钩住松针的长柄竹筢,就像猪八戒扛着的那种六齿钉耙,向山上出发。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爬山越岭,我们到了一座古老的松树林。放眼望去,哇!只见一片片连绵起伏的松树林一眼望不到边,“松排山面千重翠”,绿波荡漾,松涛阵阵,像一座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

(此相片为朋友刘梅芳所拍摄)

海洋里的莽草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姑娘们个个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小麻雀,嘻嘻哈哈地迅速四散开来,操起“竹筢”各自占个地盘忙乎起来。不一会儿,每人身边都堆积了一座小山样的松针。

我们把这些松针像絮棉被一样一层一层地铺着,扎了四个“稻草人”,两个一头,竹竿横插在中间用麻绳把它们绑牢,最后两手抓起竹竿往地上重重一放,四个“稻草人”就直立在那,一担松针柴禾就成了。

云淡风轻近午天,时间已不早了。我用手掂了掂担子,觉得比平常是重了点,但不是很沉,于是不介意。便挑起担子跟大伙儿一块浩浩荡荡地下山了。

没想到走过一半路时,我的肩膀就受不了了,又肿又痛。原来秋霜凝重凛冽,它虽然夺不走那松树林深沉的绿,可那密密匝匝的松树遮天蔽日,太阳光无法直射到地面,雨水与晨露无法及时蒸发,林子里一片潮润,落松满身充斥着浓重的脂粉气和湿气;那天见松针落得多,心情一高兴劲头儿就足,耙得多装得也多,不知不觉担子比平常重了好多。

特别是走到那段快接近山脚的“仙亭岭”时,有那么陡峭的十几步路,由于千人踏万人踩和雨水的冲刷,原先的土台阶溃败不堪,成了一段有着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破路。破旧的布底鞋又光又滑。我两手抓着两边的“稻草人”,正低头战战兢兢地踮着脚跟轻蹴莲步,不承想高大的“稻草人”底部突然撞了一下路面,一时没提防,两脚向前一滑,只听见啪嗒一声屁股重重地落在地上,沉重的担子拽着身子像小孩滑滑梯又像坐雪橇,骨碌碌地一下子溜下去十几步远,屁股在崎岖不平、棱角分明的乱石渣散落的山路上咚一咚一咚地颠簸着跳跃着,吓得我一时不知所措,“哇一哇”直叫唤……

幸好老天有眼及时保佑,前面路边有一蓬矮矮的灌木丛拦住了我的去路,挡住我那急冲冲的脚步,才没酿出大祸。哎,谢天谢地!

办啥事都不老道的我沮丧地爬起来摸摸屁股,发现裤子破了几个小洞,肉肉很疼,两边脚后跟流着血,鞋子掉了一只,松针也散落一地……见自己这么一副狼狈相,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连连叹息:“念书人真没用!”

由于担子重经常换肩,粗糙的竹竿把肩膀摩挲得皮破肉肿。刚刚摔了一跤,走起路来一只脚一瘸一拐的,再没办法像正常一样挑着走了。试着这样挑不行那样挑也不行,实在没招了,最后只好用两只手把担子顶起来慢慢走几步,再放下来搁在一只踮着脚尖尽力往上弓的膝盖上休息一会;又用前臂托着担子走几步,休息一会儿再走;半拖半拉,走走停停,还好下面是一段平缓的路,咬紧牙关坚持着,终于把担子弄到家……

从此,也长记性了:路头挑灯芯,路尾挑铁钉;水太满会溢,弦太紧会断;做什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因此,有经验的老农会在出发前就衡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平时能挑多少斤,上山时就少装几斤,轻装上阵;那些刚从学校回乡、农活没干多久的愣头青们往往不知天高地厚,雄心勃勃,用手掂掂担子 以为没啥重量,结果走到半路就叫苦连天,甚至弄到“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