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的作品鉴赏
一、欲望主题
欲望作为小说表现的主题之一是贯穿小说始终的。自始至终,雅夏的行为和活动都受着折磨人的性欲的摆布,在这种强大的力量面前,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辛格重点突出的是主人公内心那种受到强烈性欲煎熬的复杂心情。辛格笔下的雅夏尽管基本上是一个受情欲驱使的人物,但是辛格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并不愿意把他塑造成一个无耻下流的人物,相反,从辛格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对雅夏抱有几分同情。另外,尽管辛格笔下的雅夏无法摆脱情欲的控制,但他同时还受到道德良心的谴责,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动物性的人”。小说中,当雅夏在不同的女人中寻求性刺激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又时时感到内疚、焦虑、恐慌和害怕,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为不仅是对深爱他的妻子的不忠和背叛,同时也是严重违反犹太伦理规范的,会受到上帝的谴责和惩罚。雅夏也因此常常在心底忏悔,很多次都表示要改过自新,但是在情欲与理性和道德的较量中,他每次都无奈地选择了前者。辛格通过艺术的手法向读者表现了人内心强烈的欲念,同时也刻画了欲念与道德之间的冲突,让人读来饶有兴味而且深受启发。辛格的大多数作品都涉及到欲望书写,当被问及原因时候,他说:“在性和爱情中比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更能揭示人的个性。”结合《卢布林的魔术师》,可以看出辛格承认性对人的控制力量,认为人类在这种本能欲望面前试图摆脱,但是又经常无能为力。
二、信仰上帝主题
除了贯穿作品始终的欲望主题外,上帝存在与否也是小说的另一主题。作为一个犹太人,辛格的作品几乎都涉及到犹太教和犹太人,而犹太人的上帝信仰问题则是其关注的核心。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辛格重点探讨了上帝存在与否这一犹太人生活中最核心的问题。辛格笔下的雅夏对上帝的感情是非常矛盾和复杂的。小说开头就提到,“他一到酒店里,总是摆出一副无神论者的架势。”但是接下来又说,“但事实上他信仰上帝。处处可以看到上帝在插手。每一朵结出果实的花、每一块卵石和每一颗砂子都证明上帝的存在。”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尽管雅夏出于某些原因装作不信仰上帝的存在,但骨子里似乎还是承认上帝的伟力。但是,当他阅读一些自然科学方面书籍的时候,他内心又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性,因为这些书上所讲的有关引力规律,地球南北极,避雷针的原理,蒸汽机的原理,太阳系等学说跟犹太经典上所宣扬的上帝创造世界说完全抵触。由此可见,尽管在雅夏眼里种种迹象似乎表明上帝不存在,可他又不敢与上帝完全决裂,很多时候他似乎又觉得上帝真的注视着每一个人。当他偷窃失败,摔伤了腿的时候,他感觉这是上帝的安排,是对他的警告和惩罚。因此,可以说信仰上帝和怀疑上帝两种思想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在雅夏内心摆动,时左时右。他既不敢完全抛弃上帝,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上帝绝对存在。雅夏就在这种矛盾的情感中感到痛苦不堪。
三、身份认同主题
身份认同也是《卢布林的魔术师》关注的主题之一。简言之,身份认同的核心是关于“我是谁?我们是谁?”的问题。身份认同的内涵非常丰富,涵盖面也很广,比如有性别身份认同,族群身份认同,社会地位身份认同以及群同体身份认同等等。作为一个移民犹太作家,辛格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涉及到族群身份认同问题,也就是“我是不是犹太人”这一身份认同问题。《卢布林的魔术师》尤其深刻地表现了这一主题。
整部小说不仅关注雅夏内心情欲与道德的斗争,上帝存在与否的疑惑,还细致刻画了雅夏身份认同的焦虑——“我是不是犹太人?要不要做一个真正的犹太人?”在犹太人看来,只有犹太人才是真正的“上帝的选民”,因此一个真正的犹太人会以身为犹太人而感到无限光荣。但是,历史上的犹太人没有自己的属地,在世界各地流散,尽管他们力图保持自己独特的文化和身份,但同样不可避免地受到异族文化的以及其他因素的影响,很多人对自己的犹太身份产生了怀疑和困惑。在现实生活中,身份认同很重要的途径是参加各种能代表身份的仪式和遵守一些独特规范。对于犹太人来说,身为犹太人意味着遵守各种犹太教仪式和规范。但是雅夏既不参加一些重要仪式也不遵守犹太人独特的日常生活规范。
小说写到:“他不留胡子,只有在犹太历新年和赎罪节才会去会堂,而且要过节的日子他碰巧在卢布林他才去呢。”可以看出,雅夏对犹太教最重要的仪式都很少遵守,而一个真正的犹太人是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如安息日去犹太教堂做礼拜的。另外,根据犹太人的传统,犹太人应该蓄留胡子,留鬓角,雅夏也完全不遵守。也正因为如此,他周围的犹太同胞也都瞧不起他,认为他是一个异教徒。而对周围同胞投来的鄙视目光,雅夏表面上也装作毫不在乎,但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在小说中,辛格用第三人称口吻叙述到:“虽然雅夏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出生在这里,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这不只是因为他抛弃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而是因为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华沙,不管在犹太人还是在异教徒中间,他一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意味着身份认同的含混和困惑,雅夏既不被犹太同胞所认可和接受,也不被“异教徒”所包容,他成了一个精神上无根的飘零的人。毫无疑问,雅夏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实际上,雅夏非常希望自己像其他犹太同胞,像自己的祖辈一样,做一个虔诚的犹太人,所有的言行举止都符合犹太人的规范,但是他无法强迫自己做到这一点。这其中根本的原因涉及到上文提到的上帝信仰主题。在雅夏看来,既然连上帝的存在都是不确定的,那么建立在上帝基础上的一切犹太经典和犹太规范都失去了根基,进而也就开始怀疑做一个犹太人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雅夏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犹太人,不敢对自己的族群身份完全肯定,另一方面当他被要求完全抛弃犹太身份的时候,又感到惊恐不安。小说提到,当埃米莉亚要求雅夏抛弃妻子,弄到一笔巨款跟她私奔到国外的时候,雅夏对这个女人的要求似乎没有太大的抵触和担心,因为无法压制的情欲已经使他失去了理智。但是当埃米莉亚得寸进尺,希望他完全放弃犹太教,皈依天主教的时候,雅夏一“想到这个可怕的要求就浑身发抖。”在他看来,完全抛弃自己的族群身份比抛弃妻子,抛弃已有的社会地位和其他的一切都要让人更难以接受。然而,雅夏最终选择了偷盗,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要抛弃包括犹太身份在内的一切了。辛格在向读者表明,人在生理本能欲望的挑逗和驱使下,身份这种社会属性很多时候变成次要的了。小说中雅夏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危机不仅可以看作是雅夏个人的,也可以看作是整个犹太民族在几千年的流散中所面临的问题。辛格通过一个雅夏这个艺术的形象向读者展示了犹太人内心身份认同的困惑,而辛格把这种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危机跟人的本能欲望和上帝信仰交织在了一起。 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是一位生活在波兰的犹太族魔术师。他的妻子埃丝特对他的评价是:像他这样复杂的人,她是没法完全了解的,他有神奇的魔力,他的秘密比新年里的石榴的种子更多。而雅夏的情人玛格达也感到,不管她认识他有多久,她始终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从肉体到灵魂过去是,而且将一直是个谜。 概括地说,雅夏其实就是一个多重角色和多重性格的矛盾混合体。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作具体分析。
一、在信仰方面,雅夏既是怀疑者、动摇者,又是探求者、守望者
站在传统的角度看,作为一名犹太人,虔诚奉守犹太教信仰是天经地义的。而受异质文化和科学理性主义影响的雅夏,则对犹太教中上帝的存在表示怀疑,对犹太教中的种种教规也不以为然。别人遵守安息日的一切教规仪式,他在安息日却跟音乐师混在一起聊天抽烟。过五旬节时大家都去圣殿和会堂,而他却一个人在家里看一本关于自然规律的书籍。他心里想的是,既然上帝从来不回答,我干嘛要去和他说话呢? 遇到最热心的道德家劝他改正这些行为,他总是回答:“你什么时候去过天堂? 上帝是什么模样? ”
但是由于从小受到浓厚的宗教文化氛围的熏陶,雅夏骨子里还是相信造物主的存在。他始终相信有一位保护他免受危险的守护神,对灵魂不灭的说法也坚信不移。他既没有完全抛弃犹太教关于上帝的说法和信条,也没有完全接受自然科学中的种种理论,而是在不断的思索、探求中创立了自己的上帝观——“造物主是有的,但是造物主从来不向任何人显灵,也从来不表示什么是容许的,什么是禁止的。那些以造物主的名义说话的人都是骗子”。
不过,雅夏独到的上帝信仰,既不成熟也不牢固,常常处于摇摆不定之中。当他行窃失败后逃到会堂中祈祷时,他又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上帝同情他创造的众生;上帝赏赐那些敬畏他的人”。他将行窃的失败看作是上帝之手阻拦了他,认为是上帝不允许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他感到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诚又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求印证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误入歧途的悔恨”。可是当他一走出会堂,刚才那股虔诚劲儿又冷却下来了,化为乌有了。他早先对宗教的那些抨击又涌上心头,内心里有个声音在提出质问:凭什么能证明有一个上帝在听你的祈祷呢?他抬眼望着苍白的天空,自言自语:“上帝啊,显灵吧,显一个奇迹吧,让你的声音被听到。”就在一天24小时内,两场悲剧显现在他面前:情人玛格达上吊自杀,情人泽弗特尔与别人鬼混。这让他整个灵魂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巨变,也让他真正感到这是上帝的手在行动,在他濒临罪恶边缘时给他敲响了警钟。
但是在最后雅夏将自己囚禁在一间小屋里忏悔赎罪的时候,他的信仰有时还会动摇。在他念圣书的时候,时有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我怎能肯定书上讲的这些是真理呢? 也许上帝是没有的吧?说不定我是在白白的折磨自己吧? 但他有时又想:我们能领悟上帝的智慧——那为什么不相信这智慧背后隐藏着造物主的仁慈呢?
总的来看,在雅夏身上,不管他的信仰有着怎样的怀疑和动摇,有一点是最主要的,那就是他虔诚的向善之心没有丢失,他对自己信仰的执着追寻和守望也从未放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比起那些思想平庸、迷信落后、丧失信仰的人来,雅夏更能给今天的人们以生存的启迪。
二、在感情方面,雅夏既是多情者又是薄情者;既讲情义却又绝情寡义
雅夏的妻子埃丝特是一位恪守犹太传统的妇女,在家里过着平静的犹太社区生活。作为一位名气不小的魔术师,雅夏成天闯荡江湖、四处演出,长期陪在他旁边的是情人兼助手玛格达。玛格达长得瘦小黝黑,可以说没什么姿色。雅夏在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时,总是安慰她说:“我再怎么也不会忘掉你,就像不会忘掉我的妈。”在东飘西荡的生活中,雅夏既像情人又像父亲一样给玛格达以亲情和关爱,并且还担负了她家人的生活费用。雅夏还有一位情人泽弗特尔。她性格风骚,是一个小偷的弃妇,生活较窘迫。雅夏每次经过她家不远的地方时,总是抽空去看望她,并给她一些生活资助。最令雅夏迷恋的是风采照人、气质高雅的埃米莉亚。她是一位教授的遗孀,虽有三十五六岁,可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她还有个十四岁的女儿,母女俩靠一笔数目有限的抚恤金和雅夏的一点帮助过日子。美丽的埃米莉亚对雅夏的艺术才能十分欣赏,总是鼓励他到国外去发展。这大大激起了雅夏对生活的巨大希望和热情。他对埃米莉亚的迷恋也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为实现与埃米莉亚结合、到意大利开创新生活的目标,一向自豪于不与小偷为伍的雅夏,迫于情人压力,竟然铤而走险,走上了盗窃之路。
如果说雅夏对情人们都有情有义,那么他对待自己的妻子埃丝特则给人一种薄情寡义之感。想当初,尽管雅夏背上了“不信教的人”、“无赖”等坏名声,但埃丝特还是爱上了他。也多亏了她,雅夏才得以成了家,有了一份产业。雅夏自己也总是感到“这些年来,她一直是我的唯一支持,要不是她对我忠诚,我早就像风暴中的一片树叶那样飘零了”。就连那些小偷们也都认为:“哪怕做小偷的老婆,也比做雅夏那样的人的老婆强;他带着一个异教的姑娘,到处跑码头,只有在过节的日子才回家;他老婆从他那里什么也没得到,只有丢脸出丑的份儿。”而埃丝特呢,也知道自己的丈夫生活放荡,但她并不说出来。她一点也不怨恨他。好在雅夏还没有完全丧失良知。每当他考虑与埃米莉亚母女一起到意大利去的时候,他心里总是很矛盾:怎么能对埃丝特这么狠心呢?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对他表现出罕见的忠贞和无人能及的容忍。
当雅夏的三个情人先后离他而去, 他想要跳河自杀时,又想到:不,他不能使妻子成为寡妇,他至少应该安排她重新嫁人。可是等他回到家,唯一做的一件事是:为了赎罪,把自己禁闭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与外界和他人永久隔离。当雅夏坚持要求泥工匠把他封闭在小屋里的时候,不管是别人明智的劝告也好,妻子的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没有用。埃丝特悲痛的喊了一句:“还不如死了的好!”他不该使妻子成为弃妇,可实际上已经让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埃丝特成为了弃妇。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雅夏在感情生活中,对自己的情人不时关爱,时有救助,可谓情义有加。而对自己的妻子,虽不离弃, 但却极少给予她作为妻子所应享有的温存和亲情。尤其是后来的“自囚赎罪”的做法,虽然拯救了自己,却极大地伤害了妻子,表现出了他自私、无情的一面。
三、在品性方面,雅夏总体上为人正直、善良、真诚,但又有一点邪恶和虚伪
雅夏在发生盗窃事件之前,一直是坚守正直、善良的处世原则的。小说中多处写到他有一身神奇的本领,特别是随便什么锁,他都能毫不费力地打开。在卢布林,人人都这么说,要是雅夏胆敢犯罪,那么哪一户人家都不安全。小偷们也常说:“要是他加入帮会,他的路上洒满黄金。”他们还极力怂恿雅夏:“你要是和我们一起干,这世界将是你的。”但雅夏严正拒绝:“我仍然相信第八诫。”(即《摩西十诫》中“不许偷窃”的戒律)这些都说明雅夏的正直品性是不容置疑的。雅夏也是一个生性善良的人,当他看到担水人哈斯基尔晚上很晚了还在挑水,于是就摸出二十个钱币给他,又怕哈斯基尔觉得被施舍而难受,就说:“我不是施舍,这是给你的孩子买个奶油甜饼吃的。”在一个要饭的面前,雅夏很少不布施点钱;他一直对骗子、欠债不还者和江湖医生深恶痛绝。但雅夏身上也有虚伪的一面,妻子埃丝特知道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当他回来后,故意问他:“那些姑娘怎么样啦?有什么变化吗? ”雅夏回答说:“什么姑娘?根本就没有。”他还辩解说:“跟那些女人鬼混的人哪能走绳索呢?他们在地上爬都困难。”雅夏在铤而走险、准备行窃之前,给自己的借口是:只干这一回,而且以后会加倍偿还。可是在老财主房子里行窃时,他身上邪恶的一面暴露出来了:“也许你干脆把那个老杂种掐死!有个精灵——部分在他身内,部分在他身外——撺掇他,他的这一部分虽没有最后决定权,但是总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时候,给他出坏主意……”雅夏因行窃而摔伤脚后,来到了埃米莉亚家里。刚开始他谎称自己是在排练节目时不小心摔下来受伤的,后来才鼓起了勇气坦白了事实真相, 可埃米莉亚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这样一个让小偷们折服不已的人,竟然会徒劳无功反伤了脚。雅夏只有承认: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小说最后,作者借埃米莉亚给雅夏的来信说明:“我承担一切过错……我明知道您有妻子。我逼您陷入这场私情,因此我该负道德上的责任。”信中还说:“事实上,您没有犯罪。您始终流露出善良和温和的本性。”从这里不难看出作者辛格对雅夏的袒护之意,但平心而论,“在垃圾堆上长大”的雅夏, 能在难以忍受的魔鬼的引诱下将自己的罪行降至最轻,并以自我惩罚的方式赎罪,这是相当难得的。
四、在身份与职业方面,雅夏是个飘零者、边缘人和被利用者
由于职业的特殊性,雅夏基本上过的是到处奔波、漂泊不定的生活,这种生活给他带来了一些机遇,比如使他从一个小杂耍变成一个大名鼎鼎的魔术师;但同时也给他带来身份危机和异质文化的冲击。
虽然雅夏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出生在卢布林,但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这是因为他抛弃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别的犹太人都在这里落地生根,成家立业——而他呢,一直东飘西荡;别人都有儿女子孙,他呢,什么也没有;别人都有他们的上帝、圣徒和领袖——而他却只有怀疑。 跟所有其他的魔术师一样,雅夏被人瞧不起。他游走于各地,无法获得社区犹太人所拥有的归宿感,在他身体流浪的同时也经受着一种精神流浪。不管是在犹太人还是在异教徒中间,他一直是个边缘人,或者说,“他一半是犹太人,另一半是异教徒——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异教徒。”
可是每当雅夏走进犹太会堂时,他那种身份认同感油然而生:他是犹太人的一份子;他同他们属于同一来源;他的肉体上打着同他们一样的烙印。在祈祷中,他不由得想起父亲临终前把他叫到身边,握着他的手说:“答应我,你始终要做一个犹太人。”“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他对自己说,“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在基督教社会里,由于雅夏的犹太身份,他被剥夺了在大剧院演出的机会,而且他属于那一批拿钱拿得最少的。埃米莉亚说得对,只要他一直待在波兰,他们就拿他当第三流的杂耍演员看待。他一连几个月在各省里流浪,宿在简陋的小客店里,在冰凉的消防站演出,在危险的路上奔波。他在计划新把戏的时候被恐惧折磨着, 只怕荒疏了那些老节目,万一失手,就会死于非命。而他还要像这样飘荡多久?他还要再冒多少风险和遭受多少灾难? “他吃了这些苦头,得到的是什么呢? 连最低微的庄稼人心境也比他平静,用不着这么担心害怕。埃丝特时常咕哝:他只是为魔鬼干活罢了。”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的犹太身份,“人人剥削他、诈骗他,叫他上当”。就这样,在异教世界中,雅夏这位出色的魔术师却成了永远的被剥削者和被利用者,难以享受与其他基督徒平等的地位。
要想摆脱自己的种族身份是不可能的,而追求种族身份的回归又是那样的艰难。文化纽带和地缘纽带的双重削弱,使得雅夏成为了异质文化世界和本土文化世界中双重的“异己”分子——他乡的“飘零者”和本土的“陌生人”,这必然造成他归属感的匮乏和精神上的挣扎。
结语
雅夏在信仰、感情、品性、身份与职业等多方面的矛盾与冲突,不仅使他陷入了痛苦的生存困境中,而且还导致了他极其严重的精神危机,或者说是“精神失重”,具体表现为:“尽管他野心勃勃和热烈的追求生活,但仍感到悲伤,感到一切事物无不空虚,.感到一种无法弥补和无法忘却的遗憾……只要他一丧失编新戏法和追求新情人的热情,怀疑马上就像蝗虫那样向他袭击。”这里的“怀疑”就是指雅夏对生活意义的怀疑,以及自己身份与信仰上的困惑。这种“怀疑”的根源在哪里呢——就在于人的精神空虚。 因为“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对头是:无聊。为了摆脱无聊,他已经做了不少蠢事。无聊像许多鞭子似的抽打着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给自己压上了种种负担。”沉迷在七情六欲中的雅夏,最终发现自己陷在一张越收越紧的罗网中。
可以看出,在雅夏身上,生活的重负与精神的“失重”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只有当雅夏把肩上的重负放下,重新回到卢布林的家,他的心灵才开始归于安宁。这也许是所有漂泊者最向往也最无奈地选择。作为一个多重角色和多重性格的矛盾混合体,雅夏身上的痛苦、寻觅、困惑和迷失,其实也印照了现代人的普遍感受。现代社会一方面逼迫着人们重新寻找信仰与角色的定位,另一方面也让人们重新审视生命的本质意义。人的“社会异化”,成为了人类生存的普遍问题。雅夏就是这样一个现代生活危机的预言者。正如瑞典文学院授予辛格诺贝尔奖的授奖评语所说,辛格的作品“植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将人类***同的处境逼真地反映出来”。雅夏面临的矛盾和困境也正反映了人类***同的处境。 意象与象征的空间寓言
通过一套相互关联的广泛的意象网络,可以获得一个空间性的程度,可以强化文本的内涵空间以及扩大叙事的艺术效果,与此同时,读者也可以打开自己的思维,凭借自己的想象和感知,把相关的场景和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构建属于鉴赏者自己的故事框架。这种“场景并置”的写作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照应,从而结成一个整体。并置首先是针对传统时间艺术“变化”而言的。《卢布林的魔术师》中,三次提到了会堂,第一次是临近五旬节,雅夏在回卢布林的途中在一所会堂前驻足,他看见会堂里的信徒们平静、虔诚地祈祷着,雅夏羡慕这种毫不动摇的信仰,因为在他的心里,总是有各种力量在激荡,他怀疑一切,他知道自己不管是在犹太人中间还是在异教徒中间,都是一个陌生人。
第二次是在和玛格达一起去华沙的路上,遭遇了偶然的暴风雨,他们躲避在会堂里,好久没有进过圣殿的雅夏对祈祷和仪式都感到陌生又亲切,这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犹太人的一分子,他和他们属于一个来源,雅夏骨子里的犹太人血液开始复苏。
第三次是雅夏偷盗失败之后为了躲避追捕,冲进了会堂的院子,在犹太教徒中间,他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爱,想起了他的父亲让他始终要做一个犹太人的遗言。他开始反思自己做过的错事和犯下的罪,为自己的任性和堕落深深自责,他开始相信上帝创造世界,并惩恶赏善。雅夏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在这里,他的精神得到了再一次的洗礼和升华。
小说的尾声部分,曾经玩世不恭的雅夏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忏悔者雅夏”,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只有小窗没有门的小屋里苦修赎罪,在这个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彻底反省着自己罪行,他是怎样沉迷在七情六欲中,怎样落得去做小偷,怎样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一条律法。即使在小屋里,雅夏也会质疑上帝,质疑律法,但是他的信仰总会慢慢恢复,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偏离上帝一步,就会陷入最深的深渊之中。可以说小屋是雅夏自己的会堂,标志着雅夏彻底地返回到犹太教来,不仅自己变成了公认的虔诚圣徒,而且还帮助同胞们摆脱烦恼和痛苦。
会堂和小屋意象的选择与链接具有深刻的寓意,它把隐藏在人物内心的复杂的思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包括雅夏内心的善恶交锋,信仰上的背弃与回归,整个精神状态的复杂的变化过程,这些是从四个空间中抽离出来的灵魂主线。辛格通过会堂和小屋的意象,升华了雅夏这一人物形象,真实再现了犹太民族的发展史和犹太个体身份的变迁历史,警示着犹太人守护信仰、传承犹太文化的重要性。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与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理和空间。”小说叙述的客观地理空间只是文字的表象,要真正地理解文本,必须要求作者、读者的***同参与,以空间性思维去感受作品中角色的空间处境。辛格将雅夏与自己的主体情感在文本中交错重叠,构成了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立体画面,塑造出小说的空间感,并非时序性方式,将会堂和小屋意象进行剪切,把物理空间和隐喻空间紧密结合,读者可以以探寻人物的心灵空间为起点,去深入地解读文本,更加关注小说内涵的深度与广度而不是时间的长度。这样,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读者就能够彼此交融,一起建构一个和谐的文学空间。
辛格借助空间叙事有力地抒发了他对传统、信仰、道德等人类整体性诉求的体悟,辛格深深眷恋着犹太民族过去辉煌灿烂的文化,更关注其现代命运,关注犹太人怎样在现代社会保持传统,坚定信仰,守望精神家园,并把它与当代人类的生存现状相连,从而把犹太民族的命运上升为整个人类的命运。